第二章 连环未解负深盟
小鹿算是阿原半个助手,时刻跟在阿原身边,早将眼前之事看得分明,跳过来悄声问道:“小姐,你得罪这典史大人了?”
朱绘飞闻声抗议:“这是我京中表兄谢以棠请景典史带给我的,景典史那里多着呢,何必坑我的?”
朱绘飞忙捏紧时,却觉腕间某个部位忽被阿原指尖一指,却似被黄蜂刺了下,细而锐地一痛,“嘶”地吸气时,册子和画轴都已到了阿原手中。她打开册子,只扫了一眼,就匆忙阖上,狠狠瞪向朱绘飞,面庞已泛起红晕。
朱绘飞摸着酸痛的屁股,到底没敢伸手拦他。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,问向朱继飞:“二弟,你不会真在灵鹤髓里做什么手脚吧?”
既然他不曾出现在阿原醒来后前来探病的那些情郎之列,小鹿很可能蒙对了。
朱绘飞听得弟弟相伴,倒也安心不少。见朱继飞去安排父亲后事,也向朱夫人和诸管事嘱咐了几句。朱夫人和两三名姬妾的屋子也已有人搜查过,倒不曾查出不妥,暂时便不用带回衙门了。
朱绘飞道:“他公报私仇,还想搜我屋子!”
李斐原就没想着他小知县真能拿这宗室子弟怎样,闻言便顺手推舟道:“若二公子执意如此……那就请二位尽快安排一下吧!”
朱绘飞吼道:“这是你们典史大人送我的,莫非你也要查查?”
“……”
李斐咳了一声,阿原忙向小鹿示意,止了她太过张扬的嘲笑,走过去问道:“什么空瓶子?”
景知晚并不回避她眼底的疑惑和愠怒,静静地看着她,唇角笑意清凉,却吐字尖锐:“查案便查案,徒逞口舌之利,着实不像公门中人,倒与那些撒泼无礼的市井妇人一般无二。”
朱绘飞正擦着满头的汗,闻言更是暴跳如雷:“这里面用了千年人参、百年灵芝,一颗药差不多能顶得上这么大的一块黄金,你说顶半碗饭?景兄弟,你家饭粒是金砂煮的吗?”
他说着,便叫衙役守住那屋子,带景知晚等出去,且到别的屋里坐等。
阿原听得心下忽然打了个突,只觉这话说不出的熟悉,似在什么时候听过,但凝神细想时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
井乙一欠身,笑容可掬地说道:“大公子,咱们这也是例行公事。”
他唇角含笑,言语却如刀斧般峻烈地劈向阿原,全无顾忌。
李斐已瞧见那只正在他们头顶盘旋的猎鹰小坏,便问道:“阿原,怎么回事?”
阿原拈着那药丸,悠悠而笑,“这药里有没有灵鹤血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这药的气味和你父亲素日所服的不一样。”
她一横心,取过一幅画轴,提到景知晚面前,让满纸春光对着他那张清逸出尘的俊秀面容,微笑道:“景典史,你身为朝廷命官,和嫌犯私相往来,还传递如此有辱斯文之物,若传扬开去,岂不令人笑话?日后典史大人又有何面目统领部属缉凶捕盗、保护百姓?”
李斐已听入耳中,“啧”了一声,立时吩咐道:“去搜朱继飞的屋子!”
井乙看着他瞬间青紫的眼眶,齿缝里吸了口气,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脸,都有些替这位肉厚皮却不粗的贵公子疼痛。
景知晚眸深若水,声音也清清淡淡,“哦,大公子既是苦主,必定也急着查明真相。便请大公子前面带路,大大方方让原捕快搜上一回,既可洗去嫌疑,也可令那些妄加揣测之人无言以对。”
井乙与她同行着,悄声笑道:“阿原,来了这么位有来历的典史,对咱们也不是坏事。”
阿原心念一动,忙奔过去看时,两名养鹤人正拎着棍棒急匆匆地把小坏往外赶。围栏中有十余只灰鹤犹自慌张地四处乱撞,只是翅膀上的羽毛差不多被齐根剪去,便无法飞起逃走。
李斐虽万分不愿得罪皇室宗亲,但如今线索分明都在指向朱家兄弟,只得道:“来人,先将朱绘飞带回衙门,待详加审理后再作处置!”
小坏见生人都离得远了,便又飞过来,歇落到阿原肩上,钩子般的尖喙啄歪了她的帽子。
两颗褐色的药丸,香气怡人。
这样的小拳头,打在身上原该像傅姑娘那般,软绵绵,轻飘飘,让人销魂蚀骨,而不是酸痛入骨。
阿原正抚额时,李斐身为本县父母官,清刚忠贞,第一个回过神来,目光虽不曾从那画轴挪开半分,却已咳嗽一声,用抑扬顿挫的声调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:“胡闹!胡闹!既是诗礼之家,怎可如此有失斯文?咳……另一个画轴可与案情相关?也打开瞧瞧。”
李斐走到阿原身边,低声问:“你们以前见过?有过节?”
以朱绘飞宗室子弟的身份,李斐小小知县,断不敢刑讯逼问,便试图在棂幽身上打开缺口。他道:“如今我已派人四处搜寻棂幽,如果他还不曾离开沁河,一定要将他找出来。”
他似乎已打算休息,松松地披着件寻常的素白布袍走过来,头上也未带冠,只用一支白玉簪绾着发。阿原看了一眼那支白玉如意簪,便知这景知晚的确值得李斐费心好好结交一番。
他的声音清醇柔和,本该令人听得心舒神泰,可阿原入耳总似能听出其中嘲讽之意。她又将他打量两眼,方懒懒道:“我并不懂医理。景典史为何认为我一介武夫会通晓医理?”
别说两名差役,连井乙都撑不住笑了。
朱绘飞“啐”了一口,说道:“看什么看?子曰,食色,性也。这事儿谁不爱?若不是这事儿,你爹妈怎么又生得出你……大惊小怪的,可见是个没见识的!”
直到李斐、景知晚带着朱家兄弟走开,阿原还站在原地,怔怔出神。
小鹿瞧着主人脸色不对,连忙蹩过来抽阿原手中的画轴。阿原阻拦不及,已被小鹿抽开绳扣,“哗”地一声整轴画流泻下来,顿时一览无余。
阿原踢了一脚翻在地上的丹炉,笑容灿烂,“因为你脑子已经被这丹炉炼化了啊!正常人是不会杀父,可正常人会拿萝卜、蘑菇来炼药吗?”
却是一对男女在软榻上行那夫妻之事,另有一女子专注地从半掩的花窗外向内偷窥,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……
春凳上卧着的女人,站在女人腿边的男人,散落在地间的衣裙披帛……顿时映入眼帘。
他揉了揉他俊挺如玉琢的鼻梁,又是一笑,竟拂袖走出屋去。
小鹿在后悄声啐道:“这群人见识忒短!咱们原府这东西多得十箩筐都装不下,素女十八式都被小姐改成素女三十六式了,瞧这些人眼皮子浅的,这么点子东西还争个不休!”
朱绘飞虽拿到这画轴,只是听得父亲暴毙匆匆回府,未曾好好细看,如今见个俏生生的小丫鬟拿着这图,一时连父亲的死都忘到脑后,定定地看呆了。
“没什么。”阿原看向她,散漫的眼神慢慢汇聚出明朗笑意,“我只是想着,也许你猜对了。”
阿原在旁听得乐了,“王管事既不放心,一起往衙门走一趟吧!不过朱家家大业大,倒也不用担心死无葬身之地。把那十几只鹤拔了毛当作大鹅卖给人下酒,大约也够买副薄皮棺材了……”
阿原细细看时,果见有些鹤腿部包着纱布,犹有干涸的血迹。她问养鹤人:“这是你们老爷养的?最近几次采血,可有记录?”
“这……”井乙怔了下,“这么温和有礼的人,想来是世家子弟,不至于吧?”
李斐撑不住,“噗”地笑出声来,“这个,倒也可能……”
阿原道:“我跟他今天才头一次见面,你该看得很清楚吧?我有得罪他的地方吗?”
她的手指细细长长,但握剑握得很稳当,连同剑柄一起找搭上那管事肩膀时,那管事便觉那剑锋隔着剑鞘冒出丝丝寒气,如毒蛇在耳边吐着信子,惊得一缩脖子,立时恭恭敬敬在前面领路,再不敢看一眼他家大公子。
若以富贵论前程,想来想去,回去当她的原家大小姐,无异前程大好。父亲虽逝,母亲长袖善舞,艳名天下闻,她自己也是才貌双全,大梁皇帝是原夫人裙下之臣,——指不定还是她裙下之臣,才会发了昏任凭她挑选王侯公子。
阿原窘了,忙催促道:“小鹿,先收起来……”
景知晚笑意温柔,“大公子,瓶子里有灵鹤血的气味,和这炉丹药用萝卜、蘑菇加上鸡血炼制,并不冲突。”
抛开手中剑,回到汴梁城,日日洞房,夜夜新娘,花样少年左拥右抱,美酒佳肴凭她择选,简直是……
朱绘飞脑门子上顿时冒出大颗汗珠,一纵身跳起来,叫道:“等我一起才算数!休想嫁祸给我!啊——”
几个男人的眼睛便齐刷刷转向这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,连在外面候着的景知晚都已走到门前,清明眸光静静地凝望那对主仆,凉意微微。
阿原道:“回大人,大约小坏听见朱大公子说它是画眉,特地飞到近前让他看看清楚,它到底是苍鹰还是画眉……”
“可细审下来,闻得朱蚀一心炼丹,对两个儿子管束并不严,朱绘飞游手好闲,却挥金如土,终日美酒佳人,这小日子过得要多惬意有多惬意,便是偶有争执,也不至于令他丧心病狂,做出杀父之举。”
阿原定定神,却觉那景知晚又在看自己,清淡目光仿佛不含任何意味,偏偏让她如针扎般不自在。
朱绘飞差点气得呕血,一抬头正见知县李斐、典史景知晚走来,却似看到了亲人,忙冲过去,正了正脸色,道:“二位大人,原捕快纵容她养的扁毛畜生伤人,却不知该当何罪?”
朱绘飞便指向阿原,“是不是这不阴不阳的家伙存心找我们麻烦?我跟你说,小子,敢公报私仇,看我怎么收拾我!你们那位景典史,可是我好友!”
小鹿眼睛滴溜溜转着,得意地冲阿原使着眼色。
阿原扶帽子,看着她的鹰,笑道:“看来看去,还是我家小坏最慈眉善目。”
为何她母亲会觉得是享受,她从前也觉得是享受,而她醒来后被那些曾有过肌肤之亲的情郎们摸几回手,便似有毛毛虫从脚底爬到脊背,再从脊背爬上后脑勺,凉嗖嗖的令她片刻都不忍受,只能抱头鼠窜,狼狈逃去。
朱继飞怔了怔,“这是我父亲素日所服的灵鹤髓,我没服用过,却不知这是从哪里来的……”
或许她以前脑子有毛病,才会认为那些事快活;但现在看来,也许她现在才有毛病。
那鹤腿长颈长,伸出的喙长足有四寸,与寻常灰鹤无异,只是脖颈和头部有一大圈殷艳的朱红,想来就是朱蚀用来采血练药的赤颈鹤。
“哦!”阿原无视朱绘飞投来的谴责眼神,抱着肩走向床榻边,闲闲道,“好友……甚好。我会禀明知县大人,让景典史回避。”
朱绘飞冲到她跟前,胖指头差点指到她鼻子,“你血口喷人!”
阿原问:“你如何认得这是灵鹤髓?”
阿原将一颗药丸外层刮开了些,嗅了嗅,问向朱继飞,“这是你的东西?”
却听鹤唳声起,夹于翅膀扑楞声中,更添嘈杂。
他一厢吩咐着,一厢却已拉过景知晚,悄声问道:“你那里当真还有许多这画轴?若没有画轴,册子也是极好的……”
阿原终于确定景知晚不仅不喜她,甚至可能厌恶她,却也只能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阿原便低声答道:“大人,朱继飞的枕下搜出两颗药丸,与朱蚀那些被掉换的药丸气味相同。只是大人见过谁把可能害人性命的药丸放在自己枕下,等着人去搜?”
阿原走进去时,屋内药味冲天,一炉丹药正被踹翻在地,药丸滴溜溜滚了满地。原来朱绘飞是朱家长子,屋子极大,却是单独的一间辟作了丹房,瞧来是打算继承他父亲衣钵,将炼丹进行到死了。
“不过今天开始,你大约不会再蠢下去了!”阿原转向李斐,“空瓶中有残药气息,应该就是装那假灵鹤髓的瓶子。朱绘飞近日接连取过灵鹤血,却用鸡血炼药,更见得大有嫌疑!请大人将朱绘飞收监,进一步讯问审理!”
“……”朱绘飞转头向缩在屋外的小厮咆哮:“棂幽呢?”
景知晚懒懒地扫向她,“听闻原捕快颇通医理,想来更能辨得分明。”
李斐寻常时明明是个端方君子,看了那样的画儿眼都直了;景知晚看似清傲,可不但收着那些书册画轴,还传递着那些书册画轴;还有那些公差们,一个个分明也将那些事当作人间至乐……
朱绘飞叫道:“什么叫我大有嫌疑?姓原的你脑子被女人啃掉了?我为何要杀我爹?”
井乙上前只看一眼,已吸了口气,“让朱老爷得道升天的仙丹?”
屋中尚有李斐、朱继飞和两名公差在,盯着那画儿一时转不过眼来。
阿原于病前之事一概不记得,京中王侯将相并无一人相识,对喝茶攀谈什么的毫无兴趣,待那对兄弟把父子情哭得告一段落,遂和差役领着他们去搜屋子。
景知晚嫉妒阿原的美貌……嗯,相比之下,似乎求而不得因爱生恨的可能更大些。
阿原懒得看他愣头愣脑的模样,走上前察看差役从枕下掏摸出的东西。
李斐疑惑,“可我看他待人不错,对你怎会……”
朱夫人倒还罢了,此时那报官的王管事却又叫道:“大公子,二公子居心叵测,你留他在身边,小心和老爷一样,被他害得死无葬身之地啊……”
井乙见景知晚看过去,忙悄声道:“典史大人,这朱夫人是续弦,并非朱家二子的生母。朱绘飞的生母早已逝世,朱继飞则是妾室所出。”
阿原来到朱绘飞屋子时,正听得朱绘飞咆哮不已,震得窗外一只真正的画眉惊恐地拍着翅膀,只恨脚下绑了细细的铁链子,怎么也逃不开气震山河的嚎叫。
李斐不解他们言语间的深意,但听得二人言语间又如针尖麦芒般彼此对上,忙道:“便是朱绘飞之物,也得先一起带回衙门再说。来人,先带嫌犯和证物回县衙吧!”
如此看来,还是她有毛病。
小坏未必懂得阿原在说什么,却听出主人似乎在表扬它,立时兴奋起来,振翅飞起,然后盘旋着俯冲向那边围栏。
朱绘飞怒道:“胡说!若我闪得慢些,只怕眼珠子都被它给啄了!”
小鹿向她一竖大拇指,笑得谄媚,低低道:“论起这事儿的研究,小姐认第三,没人敢认第二!第一是咱们家夫人!”
那边小厮嗫嚅道:“棂幽师父多在屋中为大公子炼药,很少外出。不过自从老爷出事,似乎就没再看到棂幽师父……指不定到傅姑娘那里去了……”
阿原自从来了沁河县,虽也遇上些流窜来的亡命之徒,但她艺高胆大,又有李斐维护,倒也从不曾吃亏。她闻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,说道:“哦……你断定他不会在上级追限得凶猛时,直接把咱们推出去当替死鬼?”
阿原只得点头,“嗯,前程……”
阿原向井乙使了个眼色,井乙明了,立时带了一名公差出去,径奔花月楼而去。
阿原不理他,看这边差不多了,遂将那两颗药作为证物先收了,吩咐道:“走,再去搜下大公子的卧房!”
主仆二人交谈声音极低,朱绘飞听不到,见二人言行亲昵,耳鬓厮磨,不由鄙夷道:“这娘娘腔一看就是没用的……看这图开了窍,立时开始和身边的丫头眉来眼去了!”
“温和有礼?”
“顶多得罪了他的狐朋狗党……”小鹿沉吟片刻,忽一拍大腿,“是了!我虽没在原府见过他,但保不齐小姐在外面见过。可小姐不喜欢这种病美人型的,故而冷落了他。他求而不得,因爱生恨,如今再看到小姐,自然处处找岔了……”
那簪子雕工精细,通透温润,与景知晚略显苍白的面庞相映衬,更添清弱秀雅,眉眼间的疏离反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贵气来。这簪子的价值,才真的顶得上同等大小的黄金。
小坏本待歇落到廊间梁上,也被惊吓得不轻,猛地在空中一旋身,稳稳站到对面围墙上,圆溜溜的黄眼睛惊愕地对着屋子方向,随即转作鄙夷,也不晓得是因为屋内那声势浩大的咆哮,还是因为屋外那逃不脱枷锁的画眉。
“喂,你……”
富贵人家多有服药强身的习惯,房中出现各色药丸都不稀奇;只是这害人的药丸不但没好好收藏,还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单单放了两颗在枕下,未必匪夷所思。
朱绘飞怒道:“你方才还说那个地上捡的那空瓶子里有灵鹤血的气味……”
景知晚微微一笑,“我略通医理,方才辨得出丹药原料。原捕快不通医理还闻得出药味差异,莫非真是狗鼻子?”
朱绘飞跟朱继飞说了几句话,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向前赶了几步,问道:“为何搜我弟弟屋子?”
阿原笑道:“可胆敢拿鸡血鱼目混珠,欺骗宗室子弟的,倒也不多。而且,棂幽替换走的灵鹤血,哪里去了?”
令朱蚀致死的假灵鹤髓里,同样含有灵鹤血,气味相似,天天服药的朱蚀才会不疑有他,服药而亡。而朱家老爷一心成仙,万事不上心,独对他炼丹的药材看得如命|根|子一般,事无巨细都会亲自过问。灵鹤血是最重要的一关,采血更是严格限制,每次均有记录,偷采几乎是不可能之事。棂幽懂得炼丹,又能换走灵鹤血,便有了炼制假灵鹤髓的可能。
阿原不答,很不客气地抓过去。
他呻|吟着抬着迅速青紫的眼眶,正见眼前一双棕黄的圆眼睛面对面瞪他,尖锐的黄喙利钩似的,眼看就要啄过来。
刚不是说原捕快公报私仇么,指不定也搜出几颗有毒的药丸子来……
朱绘飞恼羞成怒,说道:“这不是重点!重点是这丹药里有灵鹤血,颜色和寻常药丸不同!这就是我父亲所服丹药,出现两颗在二弟枕间有什么奇怪的?”
阿原道:“嗯,由你那父亲大人如今的状况来看,功效的确不错。要不要把你家灵鹤也用金棺材装上,送到地下继续效力?”
朱继飞紧挽着他兄长的胳膊,说道:“要去也可以,需我带了侍仆相伴才行。”
李斐哈哈大笑,便悟出阿原言外之意,“你是觉得,有人利用他的缺心眼害了朱蚀?”
朱绘飞恨得跺脚,待要出门时,忽又转身,抱起桌上的一本册子和两轴画卷。
不过阿原有才有识,看着也不缺钱,也不是寻常人物,平白多个顶头上司,心中不爽也是意料中事。
阿原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,侧目看向小鹿,“我?”
“嗯?”
小鹿捅捅她的腰,低声问道:“小姐,怎么啦?”
景知晚也不否认他的嫌隙,向她懒懒一瞥,悠然道:“嗯,只能将就。我已将就习惯了!”
若辖区发生偷盗劫杀等事,破案追凶便是捕快们的责任,往往限期追比。若到期完成不了任务,杖责罚俸都是常有之事。如今多了个典史,虽限制了他们的权力,却也分担了他们的风险。
阿原道:“这个便有待进一步查证了。至少那个练药的什么棂幽大师,绝对脱不了干系。”
李斐点头感慨,“也难得……这鸡血蘑菇丹,可不是一般人想得出来的……不过井乙去花月楼找棂幽,似乎空手而返。那个傅蔓卿本是风尘女子,朝三暮四,既已和朱家公子交好,又怎看得上寻常炼药师?”
阿原笑眯眯向小鹿道:“再来一盅鲜蘑汤,别放猪肉。听闻猪肉吃多了不但会胖,还会蠢,蠢得跟猪似的……”
阿原瞧着那鸡双脚朝天,鸡头挂在碗边,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,汤汁看着也油腻,顿时有些窘,忙将鸡汤接过,将那鸡翻了个身,让小鹿取来清水涤过的碗来,亲自动手盛汤。
“谁问过?”
“问问他还收不收徒。你这编故事的天赋,做我丫头真是可惜了……”
这媚曼春情,可比外面的锦绣韶光还要旖旎几分。
他也顾不得屁股酸疼,颠儿颠儿地赶到前面带路,却比被阿原用剑逼着的管事行动迅捷多了。
那画原对着外面,小鹿反而是最后一个看到的。她低头将那画仔细一瞧,却不以为然地笑起来,“这个……的确没什么了不得的……论起这方面么,咱们公子可比你们见闻广博多了!”
阿原问:“这是什么?”
阿原点头,“他有没有丧心病狂一时倒还看不出,但有些缺心眼是真的。这鸡血蘑菇丹,可不是一般人炼制得出来的!”
朱绘飞脸都气歪了,却把伤处牵得越发疼痛,忙捂着眼睛道:“笑话!我是朱府嫡长子,要什么没有?害我父亲做甚?分明就是因为想和我抢女人,故意与我作对!”
至于眼前的案子,如今看来多半还是家族内斗,待审清缘由,大可移交宗正府处置,一时便没那么要紧了。
朱绘飞再次惨叫着翻滚躲避时,朱继飞已从后扶起来他,说道:“哥,哥,别怕,是只鹰……好像是原捕快养的鹰。”
看着阿原淡定持剑的细巧手指,朱绘飞连伸拳都不敢,目光扫过偏心阿原的李斐,然后奔向倚门静立的景知晚,“景兄弟,你说这算什么事儿?若我爹真的是被歹人所害,我们就是苦主,怎的这原捕快拿凶拿到我们头上来了?”
朱绘飞眼睛差点撞瞎,耳朵却还没聋,思维的反应速度也比他壮硕的身体要敏捷得多,几乎立刻叫起来:“你、你、你难道疑心我嫁祸我二弟?”
景知晚向周围看了下,又看了看桌上的一碟花生米、一碟水煮胡豆,皱了皱眉,倒也没说什么,跟李斐见了礼,便在他下首坐了,却正在阿原旁边。
李斐原就偏袒阿原,闻言面上已堆起笑,说道:“大公子,瞧来是你误会了!这猎鹰是阿原养来协助搜凶破案的,不会伤人。”
朱绘飞捋起袖子,很想冲上前将她痛揍一顿,好让她见识见识朱大公子的拳头有多狠,气概有多猛。只是刚向前走出一步,他那被阿原踹过的屁股歪了歪,脚下便有些瘸,天大的气势再也出不来。
“萝卜!蘑菇!”朱绘飞抓狂,“里面还有灵鹤血!你怎不说里面是鸡血!”
阿原道:“你爹死得蹊跷,你不想着查明真相,反而处处阻挠公差办案,可见心中有鬼。不搜你搜谁?”
随着“砰”的一声,却是奔得太过激动,撞到了门框上,重重摔到地上。
景知晚正从地上捡起一颗,捏碎,闻了闻,说道:“用的材料不错,一颗药丸的价值应该顶得上半碗米饭了。”
正说着时,只闻得鼻际隐有肉香。李斐忙问:“这时候谁在煮汤?”
“那位典史大人……嗯,看他那张臭脸,指不定真被我甩过。”阿原笑得顽劣,“虽有副好皮相,可病歪歪的,还好色,本姑娘见多识广,当然看不上!”
阿原道:“朱大公子,我可没这么说。如今真相未明,大家都有嫌疑。不仅你,连你母亲的屋子也难免要例行搜查一番。如此推三阻四,难道大公子房中还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?井哥,咱们待会儿倒要仔细翻找翻找。”
阿原丢过去一记大白眼,喝问外边的管事,“还不领我们去大公子的卧房?”
养鹤人便嘀咕道:“方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?”
阿原站在原地,看他们走出好一段路,方才抚了抚额,冲着景知晚的背影翻了个白眼,“嘁”了一声。
“你……”
朱绘飞挤上前来,倒也很认真地将那药丸看过,便道:“没错,这就是灵鹤髓。虽然也算珍贵,但咱们这样的人家,要什么没有?便是我爹送了几颗给二弟,又有何奇?”
朱绘飞听得心神通泰,立时觉得辩不过这个市井泼妇般的原捕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,忙道:“景兄弟说得极是,极是!我这便领你们前去我那屋子!”
阿原侧头看他,疑心他是不是眼神有问题。
这时,小鹿已从那边厨房转手,手中战战兢兢捧着一大盆鸡汤,小脸笑得有点僵硬,“大人,公子,快来尝尝小鹿手艺!”
“知县和那位典史大人呀……”
阿原一吐舌头,悄声道:“我让小鹿给我做小鸡炖萝卜呢,可惜没找着童子鸡,她直接买了只大公鸡回来,请人杀好烫好蜕掉毛,这会儿正窝在厨房里炖着。看着好大一只,估计也快熟了,待会儿正好和大人一起宵夜。”
朱绘飞怔了怔,忽叫道:“你……你公报私仇!我要去找你们知县理论!”
知县大人临时吃顿宵夜,自然不值当到后堂铺排桌椅伺候。他们如今所在的屋子,却是和厨房相连的一个隔间,寻常时住在县衙的书吏、捕快等多在此处用膳,桌椅碗筷虽然齐全,但到底简陋,完全不能与京中相比。何况自古有云,君子远庖厨。景知晚虽刻意低调,分明出身不凡,自然看不上。
阿原等坐下未久,景知晚也到了。
是他求而不得,因爱生恨。
小鹿想起如今那景知晚是小姐的顶头上司,却又头疼起来,“可他若是处处为难你,咱们该如何是好?”
景知晚似有些意外,清隽的眉抬了抬,然后是轻轻一笑,“原捕快,你认为这是笑话,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。义正辞言地跟人说这些,却不知原捕快羞不羞?”
“嗯?”
那边差役已用托盘呈来一个瓶子,并两颗捡起的药丸。
李斐大悦,连声应了,又道:“不如再备些酒菜,请景典史一起。一则他今日刚来,权当为他接风;二则他与你似有些嫌隙,往后共事的时候多,不如让我来做这个中人,替你们分解分解。”
井乙也侧头看她,疑心她是不是眼神有问题。他生于草莽,久在公门,眼光很毒,早看出景知晚不像寻常人物。如他这等小捕快,只求平平安安保住自己饭碗;若能攀扯些关系,令下辈子衣食无忧,更是好上加好。
阿原却笑出一对好看的酒窝,悠悠道:“按大梁律令,搜你屋子也需你在场。大公子,你屋子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吧?为何这般着急?”
小鹿刚走到门口,开始尚以为听错了,待得听景知晚细说那丹药的配方,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,“萝卜、蘑菇、鸡血?哈哈哈,朱大公子何不直接炖汤来喝?总比炼成这黑乎乎的模样更味美、更爽口吧?”
他摸了摸屁股,疑惑地看了看阿原白净瘦巧的手。
李斐也看得目光发直,悠然神往,只喃喃道:“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……指不定与本案有关,先收归县衙吧!”
遣去请名医左言希辨药的差役已然返回,得出的结论正如阿原所料:朱蚀的灵鹤髓被人调包了一大半,假药中水银和有毒药物的含量极高。朱蚀素日所服之药本就暴烈,服上两颗便足以致命。但那替换的假药似乎也可以称作灵鹤髓,因为里面也用了灵鹤血和其他类似药材,乍闻气味并无太大分别。
李斐不敢责怪景知晚与嫌犯往来,却也避开他,悄悄将阿原唤去商议。
朱绘飞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,“呸!官府的狗腿儿真是名不虚传,这狗眼、狗鼻子真是与众不同!我警告你,若冤了我二弟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
但棂幽是朱绘飞请来的药师,本身和朱蚀并无利害冲突,论起杀人动机,也只能是因为朱绘飞的缘故。
阿原“啊”了一声,而小鹿已利落地将手一抖,已将另一张画轴展开。
“阿原,你当真觉得朱绘飞有嫌疑?”
景知晚又将那药丸细细拨了拨,眉眼更是和煦如春日暖阳,“大公子,你说对了,这里面渗的是鸡血。”
简直是如同隔世的荒唐岁月啊……
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,眼见朱家胖公子可能哭塌他们家的屋子,他们就该离得远些,还可以喝喝茶,说说话。——李斐对这位莫名出现的景典史也是纳闷,一心想探知景知晚的来历以及前来任职的因由。
李斐则安抚道:“朱绘飞,也只是请你过去协从审讯而已。真相如何,自然还需继续调查。”
景知晚分明见过她,且早已知晓她的身份,才能那样出言嘲讽。
小鹿惊掉下巴时,阿原已潇洒地一甩头,施施然离开了。
何况还有心情跟人讨要春宫图,何况到底割爱送了一轴给李斐……
步入朱继飞的卧房,两个差役得了吩咐,早已四处翻找起来。
朱继飞揉着通红的眼睛道:“哥,我不知道那药丸从哪里来。而且,她也去搜你屋子了……”
阿原悠悠道:“那么……我再甩他一次,可好?”
阿原道:“既有嫌疑,自当例行公事!”
阿原道:“小鹿,你去找找茶馆那个说书先生吧!”
他的声音再怎样清淡,阿原都能听出那言语间并无善意,不由抿唇看他。
阿原想起景知晚清淡得近乎冷情的眼神,捏了捏自己的鼻子,心不甘情不愿道:“但凭大人做主!”
阿原笑得两眼弯弯,明明很好看,朱绘飞却两眼冒火,恨不得一拳将那笑脸砸个稀烂。可他越是愤怒,面部的疼痛越是提醒他,如今被砸成猪头的,正是他朱绘飞朱大公子……
阿原怔住。
阿原向他笑了笑,“沁河小地方,县衙也不宽敞,景典史只能将就将就了……”
李斐看看朱绘飞脸上被挤得变形的五官,再看看芝林玉树般俏立的阿原,想着阿原本是女儿身,忍不住掩嘴咳了一声,方能压了笑问向阿原:“他有何嫌疑?”
不过,恨也罢,恼也罢,阿原拍了拍自己的剑,没觉得自己需要退缩或害怕。她去检查那只在角落里捡到的空瓶子,也揉开一只药丸细察,然后说道:“我虽不通医理,倒还真能从这药丸子里闻出鸡肉味儿来……小鹿,晚上我想吃小鸡炖萝卜。”
李斐笑道:“景典史博学多才,对京中人事也颇是了解,绝非池中之物。阿原,多和他接触接触,于你前程大有好处!”
景知晚含笑看他,言语温和:“倒也不是。只是当年的萝卜和现采的蘑菇,除了新鲜味美些,实在不比米饭营养丰富。”
阿原摸摸自己的脸,冲李斐做了个鬼脸,“或许……嫉妒我比他美貌?”
朱绘飞得意地笑,“姓原的,你狗眼看人低,真当我是草包?这灵鹤髓所用药材远非寻常丹药可比。别看这么一小颗丸子,你辛苦一年都未必赚得来!只因不少练药的原材料性热,不宜久服,故而从海外寻来血气平和又有灵性的赤颈鹤,日日喂它们药材,每隔半月采一次它们的血,再用血来练药,那药性便是中正和平,且多了仙鹤灵气,久服更见功效,方才取名为灵鹤髓。”
“比他弟弟嫌疑要大些。朱继飞看着比他哥要精明不少,若真是他害了朱蚀,单放两颗在自己枕下等人来搜,似乎说不过去。”
李斐没能从景知晚那里要到“有辱斯文”的画轴。总算朱继飞知趣,劝他哥匀了一幅画给知县大人。李斐密密收藏了,心满意足,便想起正事来。
当然,她脑子本来就有毛病,不然也不至于半点往事都想不起来。
朱绘飞道:“你……你敢!”
朱绘飞踉跄跨出门槛,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,才看清阿原、井乙等人正站在外面等他。
这一回,连朱绘飞都已听出景知晚在嘲讽阿原了,大是解气,但眼见景知晚离屋,不由地慌了,连声唤道:“景兄弟!景兄弟!”